[Post] 愛和祕密 — 新井一二三.東京人

Though this blog is not well-organized like others, but well… from now I would like post some articles to share. Today is “愛和祕密” (Love and Secrets).

從小畫畫兒,我一定把人的眼睛塗黑。不僅是我一個人,而且是同學們畫的畫兒裡面,人的皮膚一定是肉色的,頭髮和眼睛則一定是黑色的。

二十多歲搬去加拿大後,我才真正發現,這個世界確實有很多種不同的膚色。

光是黑人的黑,都有各種不同的黑色:有透紅的、稍綠的、近灰的,等等。至於白人的頭髮,更是五花八門;有白金、黃金、玉米黃、銀色、紅色、褐色、棕色、淺黑色。眼睛也有藍色、綠色、淡褐色、棕色,等等,好多種。

然而,關於自己的頭髮和眼睛,我仍舊深信是黑顏色的。

有一天,我去多倫多一家銀行開戶頭。申請表很長,很複雜。好半天,我都隔著桌子跟一名銀行職工面對面地坐。那個稍胖的中年白種女性以為日本是香港的一部分。我們越談越不對頭,但她顯然認為一切都是我的錯。

表格上需要填申請者的頭髮和眼睛的顏色。我先寫了一個「黑」字,接著又寫了一個「黑」字。

她不敢相信似地搖著頭道:「不對。妳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甚麼顏色的嗎?」

我都不敢相信地搖了頭,差一點沒哭出來,說:「不是黑色的嗎?」

這回她凝視著我瞳孔,很有自信地告訴我:「不對。妳的眼睛是棕色的。」

移民去外國,有點像重新做小孩兒。連自己的眼睛是甚麼顏色都弄不清楚了。

看著二○○○年美國普立茲〈Pulitzer〉文學獎作品,Jhumpa Lahiri 的短篇小說集《疾病的翻譯》〈Interpreter of Maladies〉,我不由得想起來,那天在多倫多皇后街的銀行,我感到的不安。

Jhumpa Lahiri 是一九六七年出生於倫敦,在美國長大的第二代印裔人士。她小說中的人物,多數也是印裔。例如,《疾病的翻譯》中的第一篇作品〈暫時事態〉〈A Temporary Matter〉的兩個主人翁。

他們是三十多歲的一對夫妻,均是印裔美國人。丈夫還在念研究生,妻子則做編輯。一度打得火熱的兩個人,最近幾個月很少同床,連丈夫做的晚飯都分開到兩個角落吃。原來,他們的第一個孩子,出生時遭到事故喪命了。那天,丈夫在外地開會,沒趕上回來陪妻子。

兩人心中的痛苦,使他們無法溝通,直到有一天收到電力公司的﹁暫時事態﹂通知說:為了修理電線,每天晚上八點起,將停電一個鐘頭,工作在五天內結束。

因為晚飯時間沒電,兩人只好點上蠟燭了。結果,他們不僅一起吃飯,而且交換了祕密。一天說一個祕密,乃是從來沒有跟對方說過的虧心事。在昏暗的燭光下,疏遠的夫妻似乎又親密起來。交換了第三個祕密以後,他們很自然地做了愛。

然而,第五天早上,收到的通知說,電線修理已經提前完成了。那晚,有了電,夫妻卻故意關燈,點上了蠟燭,並一起吃飯喝葡萄酒。最後,妻子開燈,說出最後一個祕密。

〈暫時事態〉是很成功的短篇小說。直到最後一行,讀者猜不到將要發生的事情,而且看完之後,都不能確定作品裡的夫妻後來做了甚麼樣的選擇。

愛情和祕密之間,究竟該有甚麼關係?因為愛,不應該有祕密?還是,因為愛,才應該保持某些祕密?

成功的文學作品,如〈暫時事態〉,超越國家、民族之間的差異。愛情和祕密,是世界哪個國家的情人都會面對的問題;絕不是印裔美國人獨有的。

另一方面,不同的地方颳不同的風。在我印象裡,北美新大陸颳的風,特會迫使人們過度坦白。猶如北美人家庭的廁所或臥室,除非裡頭有人,門一定是開著。作品裡的妻子,說出最後一個、最重大的祕密以前,特意要求丈夫看她的臉。這是非常北美化的行為。

如今回到古老的東方,我的眼睛是黑色的。在街上走路的人,絕大部分是日本人。我估計他們的眼睛也是黑色的。偶爾看到的外國人,我至多注意他們屬於甚麼種族,從不凝視人家的瞳孔,於是不知道眼睛究竟是甚麼顏色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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