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Post] 沙拉紀念日 — 新井一二三.東京人

一九八七年春天,我學校一畢業,就赴仙台當了新聞記者。跟之前完全自由的生活比較,日本上班族的日子非常不自在。我尤其覺得痛苦的是,連逛書店的時間都沒有。

有一天,我在辦公室跟資深記者聊天。他問我看了『沙拉紀念日』沒有。

「當然沒有。我來仙台以後,連一天假都沒有。哪裡有時間去買書呢?你們到底是甚麼時候去書店的?」

他的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,「我都很少去。一般都叫老婆替我去買的。」

原來,日本上班族的生活是夫妻兩人三腳賽跑。怪不得,只有兩條腿的單身女記者感到極為不自在!

我究竟有沒有看到『沙拉紀念日』,已經記不清楚了。不過,那年夏天最暢銷的一本書就是『沙拉紀念日』,剛大學畢業的年輕女孩子俵萬智問世的,充滿著時代感的第一本詩集。

她作的是和歌,乃五七五七七總共三十一個日語音節組成的傳統文藝。好比是古老的皮袋裡灌滿的新酒,『沙拉紀念日』受了廣大讀者的歡迎。媒體也經常介紹其中一些作品,我都逐漸耳熟了。

例如,標題歌『沙拉紀念日』。「這味道不錯,你說。於是七月六日為沙拉紀念日。」很單純的一首歌,當時聽起來特別新鮮,與其說是傳統詩歌,不如說是時髦餐廳的廣告。

 

 

作者俵萬智早稻田大學畢業以後當了中學國文老師,當時二十四歲。在媒體上看到的她屬於少女類型,清湯掛麵,永遠瞪著大眼睛。雖然她作的很多是情歌,也常暗示性愛,但是天真無邪的少女氣質造成了非常清潔、特別理想化的戀愛境地。

我的上班族生涯沒有維持多久。同年底,交了辭職申請書,馬上飛往加拿大去了。剛開始時,我集中學英語,身邊的朋友又主要是當地人。三年以後,講英語不再感到困難,反而開始忘記日文了。

母語不會忘記。但閱讀能力好像是另外一回事。平時專門看英文書、英文報刊,偶爾拿起日文雜誌時,我不會念一些漢字了,意思也不完全清楚了。我特別吃驚,滿是焦慮。

同一時期,我也有了很特殊的經驗。處於人生轉折點,心中有多種互相矛盾的感情,無法用日常語言表達出來。晚上坐在一個人的房間裡,我拿鉛筆,把心中火燄,不經過思考,直接往紙上傾吐。結果寫出來的竟是一首又一首的和歌。

之前,我從來沒作過和歌。然而,那「五七五七七」的節奏,似乎刻印在基因上。當我感情決口,禁不得吐出苦水時,白紙上的痕跡自然成了傳統和歌的形狀。這不是文化遺傳,還會是甚麼?

那晚,我連續作了幾十首歌,感覺猶如第一次解放了心底最深處的監獄。但是,因為內容太痛苦,寫了以後,自己不願意仔細看,更不想給別人看,還沒天亮之前,全都撕掉了。後來,我再沒有作和歌。但是,有時候在報刊上發現和歌欄目,我一定要看。有趣的是,投稿者當中,旅居海外人士占的比率相當高。

至於『沙拉紀念日』的作者俵萬智,九七年出了第三本歌集,叫『巧克力革命』。當年的二十四歲少女成了三十四歲的成熟女性。

在『沙拉紀念日』裡,即使是失戀的歌,絕對不悲哀。因為少女永遠代表正義,她永遠是勝利者。少女的天真無邪,換句話說是傲氣。也罷了,少女時代只有那麼幾年。

俵萬智在『巧克力革命』裡詠的,雖然也是戀愛,但不再是清潔、理想化的。﹁為了星期日當父親的你,晴也可以啊,三月的天空。﹂當年的天真少女,十年後詠著婚外情,自然難免悲哀。

『沙拉紀念日』裡頭出現麥當勞、番茄、啤酒、牙刷等詞兒,令人覺得很新鮮。『巧克力革命』裡出現的倒是酒吧、水蜜桃、香檳酒、Chanel 肥皂。我估計,『沙拉紀念日』的老讀者對於『巧克力革命』,大概有共同的感慨:青春不再。我們是同代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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